第30章 30(第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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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墨生抿嘴苦笑,说:“小姐有所不知,当年若非得你父亲相助,我早客死他乡了。”
往事由李墨生娓娓道来,众人才知,这李墨生是黄州人氏。李家三十几年前也算小康之家,有兄弟姊妹四人,各个知书识礼,论文才,李墨生又是最出色的。西梁与南淮交战之际,李墨生姐姐已经嫁了人,长兄参军,后来战死,李家只剩了李墨生和弟弟李瑜生二人。黄州为西梁所占,官府本没有为难李家,只是一帮儒生结社,成日里写些反西梁的诗文,李墨生又参与其中,这便为李家带去大祸。李墨生提前得了抄家的消息,遣散家丁,同弟弟一路逃亡。不料半路遇了山贼,将李家兄弟随身财物洗劫一空。赶巧李瑜生染了疾病,李墨生走投无路,只得背着弟弟沿路乞讨。
这日白东瞿出城,在马车上看见了跪在路边行乞的李墨生,一眼便叫他身旁的三行文字吸引了。那三行字写在一方霉迹斑斑的麻布上,是隶书,白东瞿坐在马车里,虽未看清麻布上的文字内容,却觉得那三行字笔力苍劲,绝非等闲之辈所写,忙叫车夫拉住马,下车细看那麻布上的文字,一面看一面念出声来:“邀不夜侯兮翰墨香,冷露寒霜兮月映江。顾星野茫茫兮渡鸦忙,蒺藜葳蓁兮旷六合,哪见棠棣苍苍?(笔者注:棠棣一典出自《诗经。小雅。常棣》,指兄弟之情)”
李墨生抬眼看看白东瞿,道:“先生若可怜我们兄弟,便施舍些吧。”
白东瞿打量李墨生和躺在他身侧的李瑜生,指着麻布上的字问李墨生:“这字可是你写的?”
“是我写的。”
“这隶书写得端庄俊逸,你该读过书,怎么落得行乞的地步?”
李墨生苦笑道:“我也不瞒先生了。我是因为写了反诗被西梁人抄了家,才沦落至此的。”
白东瞿早知朝廷在抓捕反贼,一听李墨生此言,忙示意他闭嘴,再命车夫帮忙,将李瑜生抬上马车,把李家兄弟带回府去。
马车再次启动,白东瞿朝窗外看了又看,对李墨生低声道:“你这人当真糊涂,你可知现下,我们阴州到处张贴了通缉令,一个人头悬赏一锭官银。我若没猜错,你定在那缉榜之上。你方才说你因谋反叫官府抄了家,若遇上贪图富贵之人,岂不白白丢了性命?”
李墨生道:“寻常人若不识字的,绝不会多看我一眼。识字的,纵然舍得花功夫看看我们兄弟二人,有些善心的,给我们一枚钱便了,断不会留意我们兄弟的面貌,更不会同我言语。”
“所以我方才观字读文,你便觉得我不是狡诈恶毒之人?”
李墨生笑道:“先生从马车上下来观字,足见先生赏识我,既然先生赏识我,便是我之知己,我又何须多虑呢?”
白东瞿浅笑着,说:“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有如此见地和胸怀,想必出身书香门第吧。”
“也算不得什么书香门第。我祖父李怀壁在州府任过几年闲职,到我父辈,便无人向仕了。我不过多读了几本书,自幼还算勤勉罢了。”李墨生道,“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呵,我姓白,名东瞿,不过一介商贾。”
回了府,白东瞿只对夫人说,李家兄弟是一位故友的后人,路上偶遇,便带回家中安置。然而李家兄弟才住两日,便有官府差人挨门挨户质询有关逃犯的线索。李墨生担心连累白家,打算即刻离开,却叫白东瞿留住了。
按李墨生的计划,他跟弟弟只要越过阴州同南淮的边境,便一路向南,去南淮京城附近安家。这计划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得很。先是李瑜生病况才刚好转,长途跋涉实在堪忧;其次,就算他们顺利穿过阴州,抵达边境,还需翻过一座小山才可入境南淮,万一叫西梁的士兵抓着,也只有死路一条。白东瞿提议李家兄弟在自家多住几日,待李瑜生痊愈再走不迟。临别之际,他为兄弟二人备下钱粮,又赠予两把短剑防身。李墨生曾赞他一口传家的砚台石质温润,声若玉碎,白东瞿便将那砚台并上好的笔墨赠之,再叫车夫趁夜将他二人送出城外。
说到此处,李墨生已热泪盈眶。沐秋桑问:“既如此,怎不见你兄弟呢?”
李墨生望着沐秋桑,两行眼泪齐齐滚出双眼,张口犹豫着,又合上嘴唇,深吸一口气,答道:“死了。”
沐秋桑回头看看顾乘风等人。李墨生接着说:“我们下了马车,一刻不停地赶路。累了就寻一处山洞、一棵大树、一间破落的茅舍休憩。毕竟先前吃过蟊贼的亏,所以我们兄弟二人轮流睡觉,一有风吹草动也好做足逃命的准备。如此这般在小道、丛林里走了三日,总算抵达边境了。”
李墨生停了片刻,稍整理思绪,说:“阴州以南有一座丘山,附近的人叫它马尾岭,小姐该知道的。这马尾岭方圆二十余里路,漫山遍野长着马尾松,故得此名。自从南淮割三城与西梁,双方便在马尾岭南北两麓设了哨卡,白天要翻过去,是几乎不可能的。我们兄弟到了马尾岭,在北麓附近勘察了两日,终于现了靠西处一个哨卡的破绽。我记得那哨卡只驻了四人。白天,那四人散在哨卡近旁,每人隔了半里路,天黑以后,却只留一人守在外头。于是那天晚上,我们兄弟便伏在草丛间,爬向马尾岭。”
夜幕下,李家兄弟身子紧贴大地,如两只慵懒的蛞蝓,抻着腰身、薅着杂草,蠕动着。起初月色极佳,二人生怕动静太大,爬一米歇一刻。后来起了寒风,吹来阴云,遮了月光,二人胆子才大了些,加快了度。
时值初冬,本来夜里寒气浓重,二人此刻却浑身上下汗涔涔的。若从不远处蹿出鸟群,又或者传来鸦声,二人心头一紧,登时伏地不动,腋下背后便汗如雨下了。本来这样爬着,过了哨卡,入了松林,二人便得了平安,李瑜生却平白无故打了个喷嚏。其实这喷嚏,守在哨卡外的士兵并未听见,然而紧张加之心虚,叫李墨生慌了神。慌神导致恐惧,恐惧又导致愚蠢,结果李墨生竟拉着弟弟爬起来,朝马尾岭跑去。
他这一生,从未那样竭尽全力地跑过,好像跑在生死之间,除了跑,旁的东西,不管什么他都来不及多想了。打头他拉着弟弟的手,可是跑进马尾松林后,也不知什么时候,兄弟俩的手便松开了。于是各顾各的,从西梁跑向南淮,从死跑向生。
李墨生面色越难看,说:“又跑了片刻,我突地听到弟弟的声音。那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喊着哥哥、哥哥你快跑,莫要管我。”
李墨生扶着一棵松树,回头看。在那厚密的马尾松针间,借着士兵的火把,他看到了一只粗壮的胳膊、一副宽厚的背,紧接着他又看到另一副肩膀、另一张面孔,在这面孔下方,他看到了李瑜生。李瑜生仍大声嚷着,哥哥快跑,莫管我,叫了几遍,声音哑了、破了、弱了,再出两声终于没了声息。很快,李墨生看到两支火把向他靠近,火光照亮了两副盔甲和两张略显苍老的脸,直到现在他还记得那两张面孔上令人不安的表情。他转身朝马尾岭高处逃跑,攀着树干树枝,薅着杂草野蕨,拼尽了全力。
李墨生跑了整整半个时辰,直到身后听不到声响,他才止步。回望去,满眼皆黑,此刻虽来了月光,马尾松到底枝繁叶茂,松林内,是不得月亮关照的。李墨生靠在一棵松树下,一时间泪流满面。他愧疚难当,想原路返回,就算救不了弟弟,至少与他同生共死。然而一想到死亡,愧疚又叫恐惧遮住面孔,这天底下再重大的事,也比不过逃命了。他继续走着,双腿沉重无比,爬上一处高地,穿过一片峡谷,便入了南淮地界。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遇上戍守边界的士兵。趁着天黑,他飞快地跑入一片树林,过了一个时辰,途经一棵奇大无比的榕树。那树冠方圆十余丈,主干之粗,二人未必能抱合。三十余支干,粗的如磨盘,细的如指头,全由树桠悬垂而下,落了土,扎了根。李墨生困顿不堪,本打算靠在树干边小憩片刻,不料眼睛一合一开,天色竟大亮了。
他慌忙爬起,继续赶路,路过一条溪流,他便蹲下去,捧水喝。那溪流中映出他的面孔,与他怔怔地对视,顿时红了眼眶。活下去作为他唯一的目标,为他的四肢注入力量。这样走着,历时半个多月,总算抵达纪南城。人生地不熟,要在一国之都立足,绝非易事。为了讨生活,跑堂干过,挑夫干过,还在铁匠铺里做过徒工。后来一次机会,他进了一户大富之家,教人家两位公子读书写字,生活总算有了转机。
“那么你如何又离开了京城呢?”顾乘风问道。
“孝宗皇帝突然驾崩,当今圣上废了前太子,将其党羽一并铲除。我那位雇主虽有家财万贯,却不该投奔太子一党,终落得家破人亡的惨境。我同一众下人被配边疆服苦役,十二年后才因大赦,得了自由身。可是京城我再也不想去了,便在邑州替人家写字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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