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跳出受害者的立场（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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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现在还爱他吗？”我忍不住问。
她的神色有些困惑，“我也弄不清楚。到了新学校后，特别忙。起初还常常想他，后来想起他的时候越来越少。现在回想当初对他的痴迷，竟然一阵阵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我那时候怎么会那么疯狂呢？你说爱是什么？为什么现在我就没了那么强烈的感觉呢？按理说，得不到的东西更应该让人渴望，不是吗？”
我忍不住笑了。爱是什么？我不也总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吗？我说：“爱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可我觉得你对他的情感不是真正的爱，或者说这份爱不大纯粹。我没有贬低你的感情的意思。只是觉得你那时空虚迷茫孤独，他可能只是你的一个心理寄托，或者说，你可能下意识地用一种痛来麻痹另一种痛。你去读博后，不再感觉空虚迷茫孤独，不再需要心理寄托了，这份爱也就淡化了。”
她蹙起眉头，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她露出笑容，“你说的有道理。所以我不用鄙视自己了？”
“鄙视什么？”
“我的爱竟然如此脆弱不堪，没法坚强持久。”
“你真逗。这有什么好鄙视的呢？你这爱一开始就注定不会有结局。越早结束不是越好？”
“一开始就注定不会有结局，”她低着头喃喃道，“不会有结局。我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你觉得……”她盯着紧握在手里的透明塑料水杯，杯子中的水在轻微晃动，她的声音更低，有些颤抖，“你觉得我……你觉得我可耻吗？”
我愣住，没想到她会如此问。爱上有妇之夫，是不应该呀。可她没有伤害任何人，只是苦了她自己。
“不，没觉得可耻。乎情是可以理解的。能止于礼，就值得敬重。”我肯定地说。
“止于礼，那是他的坚持。我那时候一直希望能有个结局的。只要他有一点点那个意思，我就会不管不顾地飞扑过去。难道不可耻吗？”
“这……你这么想？”
“我是那天见到他太太后才想到这些的。当初跟他在一个学校时，一心想着，只要他肯要我，叫我做什么都行。要是他不拒绝我，我不就成了可耻的小三、情妇……还有什么词儿……那类的人？我有时想，我跟那些人有多大分别呢？可能就是碰到的人不同而已。”
“所以你很幸运啊。”
“尽管结果不同，可本质，我是说本心，有什么不同呢？我是不是长了一颗可耻的心？”
“你那时有没有想过你的爱可能会伤害到别人，比如他妻子？”
“没有，那时真没想那么多。只想着能跟他在一起就好，怎么着都行。就是那么一根筋。那天跟他们一起吃饭时，他和我聊起原来系里的老师和同学，聊我对未来的打算，聊最新研究动向，聊我的学业、研究、导师、论文……他太太笑呵呵地听着，时不时插话问我附近有没有好玩的景点和好吃的餐馆，还说她想去中国旅游，想去长城，想看紫禁城和兵马俑，问我什么季节去好，该穿多少衣服，带什么东西，又问他能不能找个机会去中国开会，她好跟着一起去。她还说，如果我也去开会的话，我们又可以碰上了。她对我没有一点戒心和敌意。突然间我觉得自己好卑鄙。她这么友好地待我，而我却一直惦记着撬她的丈夫。那次见面后，每次想起他我都会想到他太太，一想到他太太我就忍不住骂自己卑鄙无耻。我没法跟别人说，可心里真不好受。”她眼里噙着泪珠。
我安慰道：“所以你的心一点不可耻啊，因为你没有伤害别人的意愿。”话一出口，我立即想到，父亲有伤害我们母女的意愿吗？周密有吗？肯定都没有。可我从来没从这个角度去分析过他们的行为。为什么对她我可以去看意愿，而对他们却不行呢？如果她当初真的碰上另一种男人而成了小三，伤害了他的妻子和儿女，我面前坐着的不就是那种我最鄙视痛恨的人吗？可我为什么就没法讨厌她也不想指责她呢？只是因为结果—偶然的结果—不同，就能把人心分成可耻的和不可耻的吗？不对吧。这好比两个人都想去偷东西又都没有打算伤害人，一个人顺利地偷到了东西，害得失主伤心难过，而另一个人碰到戒备森严的房子折腾半天没偷成。能说第一个人的心比第二个人更无耻卑鄙吗？我糊涂了。不过，无论如何我都没法把目光纯净的她跟我印象里那些破坏别人家庭的寡廉鲜耻的小三形象联系到一起。看着她的样子，想到她过去几年的痛苦，我对她只有怜惜。我这是怎么了？我的立场呢？
“可我有过想撬别人丈夫的意愿，还为此坚持不懈地努力过好几年。这不可耻吗？”她继续钻她的牛角尖。
看着她迷茫纠结的神情，我为她难过。我能理解她怀疑自我、指责自我的痛苦。我在这样的痛苦里煎熬了多年，本能地想帮她解脱，就好似我的痛苦可以随她的痛苦减轻而减轻一样。我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安慰她。
飞机开始下降，我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我说：“我想起《战争与和平》娜塔莎私奔那个情节。那本书我高中时读了一遍，大学时读了第二遍。我一直没法理解她的这个行为。她既然深爱安德烈，怎么会禁不住花花公子的诱惑而毁掉大好婚事和自己的名誉？我更不理解的是清高孤傲的安德烈后来怎么可能原谅她，还说比以前更爱她。那时候我觉得她的背叛行为是不可饶恕的，觉得安德烈之所以原谅她只是因为他快死了，把世间的一切都看淡了。现在我有了不同的想法。幼稚的年轻人很容易走火入魔……鬼迷心窍……误入歧途。但只要能醒悟知返，真心悔改，就值得被宽恕。娜塔莎有过错，但她本质上是个好姑娘。她有过虚荣轻浮的行为，但她并没有长一颗无耻的心。醒悟后的她配得上安德烈的爱，也配得上皮埃尔的爱。有些错误，年轻时犯和成熟以后犯有实质性的差别。年轻人涉世不深，因为不懂而稀里糊涂地做错事，这跟懂得而故意做错事的成年人不一样。尽管行为看似相同，造成的后果和影响也差不多，但人的本质，或者说这颗心，是不同的。我鄙视讨厌那些明知故犯的成年人，但不会指责一个幼稚无知、真心悔过的年轻人……”
说到这里，我一下子想到周密。当初他几乎没有与其他异性交往的经验，在性和情方面何尝不是幼稚无知，而现在的他又何尝不是真心悔过，可我心里还不是一直不能完全放下对他的指责怨恨？我对他和对这姑娘明显在用双重标准。既然我认为年轻人因幼稚无知而误入歧途是可以被宽恕的，既然我认为没有伤害他人的意愿就不是可耻的，为什么我不能把这个标准用到周密身上呢？只因为我在他那里是个受害者，而在她这里只是个旁观的路人？采用双重标准不就说明我有偏见嘛。这个偏见是否就是我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的原因呢？总是站在受害者的立场上，戴着有色眼镜去看人看问题，肯定看不到真相啊。如果我能跳开那个立场，不再把自己当成受害者，也许就可以更清楚地看透人和事的本质，也更容易找到解决问题的答案。这么说来，我当下需要做的就是跳出受害者的立场，学着换个角度看问题。
她也在沉思。过了一会儿，她歪着头对我微笑，“这么说，我真的不用鄙视自己了？谢谢你，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飞机遭遇气流，颠簸起来，好在最后终于平稳着陆，乘客们鼓掌欢呼，我这才惊讶地意识到，我竟然没有晕机呕吐。
欢呼声渐弱后，我对她说：“尽管你没有得到你想要的，但你知道你有多幸运吗？你碰到了一个正人君子，真心帮助你，又没有趁人之虚的不轨意图。这可比你得到了他还要珍贵好多倍呢。想想啊，假使你当初得到了他，会比现在这样更好吗？一个抛妻弃子的男人或一个背着妻儿偷情的男人会让你感到心安踏实吗？会让你觉得幸福吗？不知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爱其实并非没有结局，也并非是单向流动的。他把你对他强烈的爱意疏导成了学习动力，激出你的潜能，引你走进一个更广阔的天地里。可以说，你的爱得到了最好的回报。你写给他的那句话：Ididn’tgethatIanted，butIgotthebest，说得恰如其分。”
“我写信时没想这么多，只是想气气他的，尽管知道他根本不会被我气着。你说的真好。Igotthebest……Igotthebest……”她的眼里一下子溢出泪水。她边抹眼泪边笑，“为他，我哭了不知多少次。只有这一次不是因为伤心绝望。你说的对，我真的特别幸运。他是我生命中的贵人。我永远敬重他、感激他。”
“你一直没恋爱？”
“没有，总觉得这段感情还没有c1osure。”
这姑娘，真不是一般的执着。我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响起来：还说别人，你自己更糟糕。
“现在可以画上句号了吧？”我说，对她，也是对我自己。
飞机停稳后，我们起身拿行李。她对我笑，感谢我帮她解开了心结。
我也对她笑：“感谢你给我讲了这个故事。我的收获一点不比你小。”
她肯定想不到，在帮她解开心结的同时，我自己的心结也大大地松动了。她也肯定想不到，我有多么喜欢她的这个故事。它让我看到了人性的美好和希望。沈昕说的对，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忠诚可信、洁身自好、光明磊落的男人的。尽管我没碰到过，但并非不存在。
我们随着人流走出机场后互道珍重，彼此祝福，谁都没问对方的姓名、学校、联系方式……我们仍然是陌生人，沿着各自的轨道滑开了。但我知道，在茫茫人海中，还有一个人跟我一样，在努力地告别过去，期待新生活的开始。
坐上回老家的火车，我反复回想蓝衣女子的故事。我早知道人性复杂，人都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可这些年来，我怎么搞的？好像总是在泥浆里打滚，看到的全是男人阴暗丑陋的一面。我怎么就碰不到一个令我尊重敬佩的好男人？沈昕说“你要相信有，才能找到。要是根本不信，就算身边有这样的人，你也会错过的。”是不是阳光曾经在我面前出现过，但我没能抓住那个瞬间？是不是因为我不断地用放大镜寻找人性的丑陋，所以才会在恶性循环的圈子里越陷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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