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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的功夫,周世襄裸着上身,从浴室走出来,他胸前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红色胎记,衬在他雪白的皮肤上,像一道未痊愈的伤。
林鹤鸣坐在床上,手里夹着烟,眼里不见情绪,一动不动的打量他。
周世襄被看得心头毛,却装作视若无睹,将搭在椅子上的衣裤一一穿戴整齐。林鹤鸣刚才毫无经验的做法,简直要把一场合欢之事变为酷刑。
林鹤鸣在冥冥之中颠覆了周世襄对他的看法,——从一个貌似经验娴熟的花花公子转变为中看不中用的绣花大枕头,其中落差,真令人难以接受,且有口难言。
忽而,林鹤鸣深吸一口烟,说:“你的胎记像伤。”
周世襄拿领带的手一愣,旋即一笑:“你没听过吗,娘胎里带来的东西,是前世留下的痕迹。”
林鹤鸣从床上起身,凑近他去,用指尖轻轻一戳:“可我想不明白,怎样才会把痕迹留在胸口。”
隔着一层衬衫的衣料,周世襄的身上被他碰得微微痒,他向后一退,在镜子前为自己打上领带:“说不定我上辈子是被人一剑刺死的。”他埋头看着镜子里的林鹤鸣,像是看见江石,他的眼眶泛红:“少爷身上干干净净的,理应是善终。”
林鹤鸣的嘴角不自然的抽动一下,又向后一倒,往床头靠去,他捡起床头柜上那支未抽完的烟,先是吸一口,才开口说:“我想,不是的。”
“怎么说?”周世襄生出兴。
“我有病,娘胎里带来的。”林鹤鸣淡淡地说。
周世襄并不尽信,眯着眼打量他一番,问:“什么病?”
“心痛。”林鹤鸣飘飘然吐出一口白烟,起身向浴室走去。他不再纠结于周世襄对自己的态度,等进了门,他相当大方说:“你累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周世襄如释重负的戴上帽子,当真毫无留恋的踏出房门,再不回头。
林鹤鸣躺在浴缸里,听见关门的声音,嗤笑一声,忽然低下头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四周寂静无声,他心里清楚,周世襄是留不住的。
是夜,林公馆的汽车在离沪城十公里外的铁路旁停下,严昭拿着枪从车上下来,跟他同行的两个白相人从车后座里拉出木户重光,把他扔在路旁。
月色蔼蔼,一列火车鸣着汽笛呼啸而过。
严昭阴着一张脸,仔细看了看手表,上前几步,说:“木户先生,现在是十一点,您顺着铁路,天亮之前就能回到虹口区。”话一说完,他便转身要走。
木户重光感到自己受了极大的侮辱,一股愤怒立刻涌上胸口,连带着表情也扭曲起来,破口大骂:“坏蛋!你们就是这样友好待客的吗?”这是他的中文词典里,最为刻薄、厉害的骂人词汇。
严昭已经坐上了车,听他这样骂,忍不住和几个白相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他从车窗探出头去,忍俊不禁的看着木户重光焦虑愤怒的样子,然后将自己的外套扔出去:“木户先生,我对你已经很客气了。”他实在想不明白,这样的中文水平,出门怎么有勇气不带通译。
话音未落,两辆汽车相继动而去,铁路上独留一个惶然失措的木户重光,从地上捡起黑风衣披在身上,沿着铁路走向虹口,并且在心里愤愤然想,要让他们都付出代价。
接连几日,林公馆都在林鹤鸣的低压沉默里安静下来,他们都知道,当天林鹤鸣跟周世襄去看了电影。林太太疑心是两人谈不到一起,反倒生出嫌隙来;林督理却不大上心,一面提醒林鹤鸣别忘了去南洋公学上任,一面在心里想,他两个像小孩似的,好的时候像块牛皮糖,不好的时候恨不能老死不相往来。
严昭打小就跟林鹤鸣好,小时候是他的陪读,跟了他十五年,直到他留洋,严昭才开始被当作一个正常可用的人。不过到现在他的本性也都被磨灭了,他现在只需要做林鹤鸣身体的一部分,去帮助和理解他。
在众人零零碎碎的猜测里,严昭约莫清楚了林鹤鸣失意的真相。任何事情,只要与周世襄沾上关系,他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林鹤鸣日复一日的板着脸,不仅冷落了许多想要让他打开心扉的人,还顺带将想要上前拍马屁的人一齐拒之千里。家里的使女仆人见了他,都一律躲得远远的,只有严昭敢上前去亲近一些。
十二月初,林鹤鸣入职的日子。
严昭起个大早,端着豆浆坐在林鹤鸣房间门前,等他喝完,扭头一看旁边的时间,正到七点。
林鹤鸣昨夜睡得晚,迷迷糊糊的听见严昭在门外叫,本向再在床上赖一会儿,就听他打开门,到了床边,刻意压低声音对他说:“少爷,周长官来了。”
林鹤鸣尚未睡饱,脑子本是一片空白,听到这句话,立刻醒了觉,从床上弹起,颇为吃惊的向外一看:“他来做什么?”门外空空荡荡的,他的心里忽有一点刺痛。
严昭拿起床头柜上的眼镜递给他:“督理要他保护你的安全,你全忘记了?”
林鹤鸣将手扶上额头,接过严昭递来的衬衫和衣裤:“你让他等着吧。”然后起床下地。他走到房间的盥洗室里,对着镜子一看,自己正是一副眼圈乌黑,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的邋遢相。
这样的形象让他看见了,岂非显得自己太放不下他。
林鹤鸣先是洗个热水脸,再在脸上沾上一圈肥皂沫,一颗心惶惶不安的将胡渣清理干净,然后换上毛衣,蹑手蹑脚的溜去林乐筠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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