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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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他说着四六死有余辜时,那冰冷的语气,仿佛在评判的不是一个人的生死,而是一件物品,随随便便一个死物的去留。
他怎会变成这样?
当年在湖田窑,为黑子之死,为一群从乞丐窝里爬出来靠双手成为窑工的人,他可以和徐忠抗辩,为他们正名,那是何等高义?那份侠骨柔肠,那份肝胆侠义,让她很长一段时间回想起来都会不自觉地感慨,他实在是一个很好的人。
可如今呢?那个很好的人一张嘴就定了他人生死,什么叫罪有应得?什么叫死有余辜?他只是一个白身,一个没有任何权力的白身,一个读书人,一个就算身居高位也不应擅权越界、罔顾刑律的公民。
梁佩秋只觉荒唐:“你究竟……还要错到什么时候?”
徐稚柳垂看向礼单,口吻淡淡:“若县衙查问到你,你自实话实话,不必为难。”
梁佩秋又觉可笑:“原来在你眼中,我出现在此竟是为了明哲保身……”
到如今,当真应了说书先生那一句,少时一遇误终生。
“柳哥,你知道吗?当我在茶馆第一次听到先生将我和你的名字摆在一处比较时,我高兴地差点哭了。多年以来我从未想过和你相比,所求不过与你同行。若无法同行,但能与你同在一片月色下,亦是欢欣。”
那日他对她说,“年幼无知,才会因为某种光芒而追随某个人的脚步。如今你长大了,该明白曾经仰望的不过是一种你心中认定为正确的、明亮的光彩,但那个光彩并不是我。”
是呀,她追随着一种她认定为正确的、明亮的光彩,将其视作天上月,是多么甘愿成为他脚下的影子啊。
可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你怎么可以利用我?怎么可以为了一己私利,将我的一腔真情踩在脚底……”十年仰慕啊,梁佩秋声音渐弱,“你太卑鄙了。”
徐稚柳不置一词。
梁佩秋跌跌撞撞朝外走去。她知道这一走意味着什么,以今日湖田窑在江西的民望,以皇帝对青瓷的喜爱,即便夏瑛刚正不阿,怕也不能毫无顾忌地处理一个皇帝眼前的红人。
况且,连仵作都说大先生恐是失足落水,无凭无证,也没有亲属伸冤,谁会冒着得罪权阉的风险为他求一个公平?
她还能做什么?
她还能怎么办?
她不断地想着,脑子却似打了结,越是用力,越什么都想不出来。就在她即要走出中庭时,忽而驻足,目光落向大殿正中那尊宝相庄严的风火神像上。
这时,她想起不久之前一次在茶楼,安十九对她说的话,“小神爷天赋使然,若能入我麾下,与徐稚柳联手,想必太和殿上会有你一席之地。”
约莫是在城外遭到黑衣人堵截后不久,她再一次走进鸣泉茶馆时,安十九忽然出现,言谈间都是对她的招揽之意。
她拒绝了,安十九也不勉强,只是笑笑:“景德镇的匠人都似你和徐少东家一般硬骨头吗?坦白说,安庆窑几次拒绝于我,不给本官面子,按照本官的脾气,不听话的人定要好好教训一番,不过徐大才子为你们说了情,单就这一点,小神爷日后可要好好报答他。
可是话说回来,如今你们两家打擂台,总要有个胜负。徐少东家说了,他要堂堂正正地赢过你。如此,本官就拭目以待了。”
如今想来,那黑衣人定是安十九安排的,意在让安庆窑俯称臣,不过安十九失手了,如今再追究是谁背后相助,已经不重要了。
他的确对她有恩,她也不是没有偿还过债。
既如此,那就如他所愿。
“你还记得春日宴上你我的比赛吗?”
徐稚柳不妨她会突然开口,说的也是完全不搭边的话,可对于那次比赛,从宴前到宴后,从火海中抱住她幻生心魔,到约定夏日赏荷心有千千结,每一个瞬间都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他毫不迟疑地点出她心之所想:“春莺夏蝉青花碗。”
梁佩秋点头。
那一次她输了。
她输得心服口服。
“皇帝万寿,民窑也要献瓷,说来也巧,竟让我们押中了题,工部主拟四时常在,意为春夏秋冬,盛世国泰,不如就再以此题,堂堂正正地比一次?”
徐稚柳抬头,此刻的梁佩秋俨然不再是一朵未经风霜的小白花,更像历经千帆后破云而出的虹光。
她说堂堂正正地比一次,只她和他,没有第三者,没有死亡,没有算计,让童宾窑神作这见证。
当年为打造童宾神像,官府倾尽民力,以铸铜塑造金身。经多年风吹日晒,金身已然有了磨损痕迹,可即便如此,童宾双目仍旧炯炯有神,好似阎王判官,审视着人间的起落。
徐稚柳知道那一次自己赢得有多不容易。
再来一次,未必能赢。
更何况,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难道只他和她,就能决定湖田窑和安庆窑的高低了吗?就能让安十九金盆洗手,夏瑛手下留情了吗?
可若不比,那每一个夜深人静无法拭去的杀意又将如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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