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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当年,批判非写实绘画的标准用语,来自苏联,叫作“形式主义”。孙牧心吃了豹子胆,更进一步,居然劝谕老师玩“纯抽象”。其实呢,追究六十年代语境,他的怂恿,实属妄谈:自一九四九年直到八十年代,国内没人见过抽象画,论“纯抽象”,唯吴大羽初尝,但吴先生的画作,岂敢面世。
所以要点仍不在“纯抽象”,而在木心是“上海人”。
我所谓“上海”,固然是指少年木心记忆中的沦陷期上海(他读到张爱玲在孤岛表的头一批小说),更是指一九四九到一九八二年,木心实实在在度过青壮年时代的那个上海。那时的上海角落,躲着林风眠、刘海粟、颜文樑、丰子恺、陈巨来、傅雷、邵洵美、6小曼、施蛰存……孙牧心时属旧上海精英的晚辈,“什么也不是”,还有他那位腻友,狂士李梦熊。
这就是六十年代可注意的上海青年:他们的知识结构始于民国,止于“上午游行”的五十年代,虽然无缘留洋,而当年的上海便是西洋文化的假想之地,以致木心由浦东的馄饨而念及波德莱尔……以下继续接引《我们也曾有过青春》:
兰心,法国小剧场气氛
后排学生廉价票,请进
我们没有晚礼服、望远镜
照样衣履光鲜,黑白分明
整个夜晚空气一派康乃馨
“兰心”为殖民时代法国人所建的音乐厅,厅内两侧是法国式包厢,故有“晚礼服、望远镜”语,“兰心”平时也放电影。据我父亲回忆,自一九四九年上海易手到一九五一年韩战爆前,沪地影院照常播映好莱坞轮电影,舞场也还开着……很快,“兰心”易名为“上海艺术剧场”,放映《董存瑞》《地道战》之类革命电影,“文革”后复名,今仍在锦江饭店对过。而在一九四六、一九四七年间,“衣履光鲜”的艺专小子混在这座剧院的后排:
我是小规模地博大精深
我们的流浪还只限于路角街心
一天接连看四场电影
不要泰山、出水芙蓉
只看卡萨布兰卡、血泪孤星
进入“上午游行”的年代,孙牧心蛰居浦东,教书糊口,内心藏着“十九世纪至尊”,日后被关押,便以他“小规模地博大精深”,写成狱中手稿——那年月,“世界”彻底抛弃了“上海”,但他从未停止想象“世界”。同类青年,北京有,广州有,各省市多少都有,而以上海为最多,也最典型。什么典型呢,就是“洋派”。
《文学回忆录》下册694、697页——
六十年代我外甥女婿寄来英文版《叶慈全集》,我设计包书的封面,近黑的深绿色。李梦熊大喜,说我如此了解叶慈……可以说我是到了海外才比较有深度地了解叶慈,以前在上海和李梦熊谈叶慈,很浅薄的。
这是一段诚实的告白。注解一,木心的外甥女婿毕业于剑桥,五十年代在翻译家杨宪益麾下任职,故能以英语原版赠予舅舅。注解二,此事应在相对宽松的一九六一至一九六五年间,换在“文革”,无疑是危险之举。注解三,《文学回忆录》下册谈及“意识流”“象征主义”“现实主义”,波德莱尔、瓦莱里、伍尔芙、叶慈……是孙牧心所能探知的最后一批域外文学讯息。注解四,如所有封闭年代的知识分子,李梦熊和孙牧心乃以民国时期的阅读底子,谈论他们此后“听说”并想象的欧美现代艺术:在李梦熊,可能是无调性音乐,在木心,即所谓“纯抽象”。
日后木心在纽约看到真的抽象艺术,他会不会说:那时劝林风眠进入纯抽象,是“浅薄的”?
我不以为浅薄,因为他是“上海人”。六七十年代上海弄堂的芸芸市井尚且以阿尔巴尼亚电影为蓝本,穷究高领毛衣的编织法,紧窄裤腿的接缝线,偷偷在家煮咖啡……何况孙牧心。现在想来,上世纪二十年代留学欧洲的林风眠,纯真而可怜:年逾花甲,他竟请求从未出国的晚生孙牧心:“这样吧,你写一篇‘论纯抽象’。”而孙牧心居然“满口答允”……
他以怎样的自信而“满口答允”?我猜,六十年代的孙牧心可能是从国内转译苏联文艺的批判语,获知西方早已风行所谓“纯抽象”。到纽约后,当他终于亲见抽象画,“抽象”早已是历史名词。
现在可以回到他的抽象石版画。在第二度学生生涯中,木心做成了曾经寄望于“灵魂人物”的事,且不再危险,更不必销毁。比起林风眠(我们无法看见那批被销毁的画)、比起浅尝即止的吴大羽(准确地说:被迫中止),晚年木心抵达了他的老师几乎望见的界域。
注意:就在石版画诞生的同期,中国大6年轻人起所谓“八五”现代艺术运动。稍早稍迟,零零星星地——又一次,主要是在上海——中国画坛出现了“纯抽象”,不久并有人推前几步,尝试硬边绘画和极简主义——同期,没人知道远在纽约的木心,花甲之年,也在弄纯抽象,更没人知道:当革命绘画覆盖一切的六十年代,亦即“八五”运动弄潮儿还是小孩时(甚至尚未出生),这个上海人就对林风眠说:“何不进入纯抽象?”
这是上代的故事。在国门锁闭的岁月,“上海人”尚且不肯熄灭出国之念,木心,尤不甘自视为区域性人物。抵达纽约后,他向自己证明:他做了三十多年局外人,有着世界性理由。当他八十年代在纽约学校兀自捣弄“纯抽象”石版画,夜里回到寓所,伏案写成《明天不散步了》《哥伦比亚的倒影》,那是他狱中手稿时期即已初尝的手法。他在文学课中说:不经过象征主义,不进入意识流,便是“乡巴佬”——是啊,早在六十年代,他就懂得将《叶慈全集》赋以深绿色封面,到了七十年代,他已在地牢里偷偷玩弄意识流和象征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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