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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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缘桥有个非常浪漫的传说:
在很久很久以前,但也不知道多久以前,有一个人类女子爱上了一个得道仙人。为了追随对方的步伐,她背井离乡,跋山涉水,就这样以人类之身追了对方数十年之久。后来仙人飞升成功,要登霄九重入天为官,走之前约那倾慕自己从红颜到白的女子于凌霄河边见面。彼时河上还没有任何桥梁,日城也没有建成,还是一片蛮荒之地。待女子来到河边后,仙人一个飞身便从南岸跃到北岸,与其长河相隔,以十六字相诉:“凌霄相隔,天堑难越,浩水汤汤,不如长诀”。但那女子仍不愿就此放弃,便跳入滔滔河水奋力向彼岸游去,试图证明无论是何种天堑,她都愿为之跨越。她会去拜仙门,觅长生,只为有朝一日奔赴他的身边。那仙人被她的痴情再次感动,但也不愿她在自己身上再耽误时间,以人类之身到处犯险,便对她说,他曾以推演之术算出这凌霄河边二十年后将会建立起一座城市,四十年后将会搭建起一座白玉桥。其中一座桥的选址就在他们所处之地。但以他的能力尚不能算出这座桥的细节。他愿以此桥与她立誓,如果这座桥的阶梯数是双数,那么这座桥将会化作缘分的红绳将他们相连,他们终将在命运的指引下与彼此再见。若是单数,他希望她好好活下去,平安喜乐地过完自己一生,放下对他的执念。随后,仙人离开了,那女子留在了凌霄河岸,日复一日地等待着白玉桥建成。二十年过去了,河边的确展出一个城镇;四十年过去了,一座白玉桥果然架立于在凌霄河上。那女子焦急地看着桥身从无到有,紧张地看着其一点点建成。待桥成那一日,她屏住呼吸从桥头走到桥尾,一阶一阶数过去。但无论怎么数,事实都是不变的。彼桥南坡二十六级,北坡二十五级,总数为单,注定了她的梦碎。她不愿接受这个结果,便日复一日地上桥下桥,默数阶数。后来她虽因自习长生之法而延缓了自身的衰老,但还是留下一头白,青春不再。岁月流逝,沧海桑田,白玉桥因人间战火毁了又建,建了又毁,制式和外型数次改换,阶数也一变再变,但就像天命冥冥不愿他们俩在一起一般,阶梯的总数总是单数,不曾为双。女子在人间等了很多很多年,也不知道是多久年。她华皑皑,心如死灰,在凌霄河边看了无数次日落。直到有一天,她终于等到了那个“双数”——她从桥头走到桥尾,默念着那个事实无改的单数,再次悲伤地眺望凌霄河水。而有个人同样数桥而来,走到她身边,说出了和她相同的单数。单单相加,即可为双。她回头,果然看到了那张——自己深爱至极的脸庞。
以上。这个传说故事在应辉府这一带辗转相传,传诵至今。那座凌霄河上桥历经沧桑变化,经过数次重建,最终在现世“恢复”了白玉之身,且一分为二,西为圆缺,东为圆缘,皆为南坡二十六级,北坡二十五级的制式。其中圆缺桥为执念者祈求圆满的祈愿地,圆缘桥则成了“有情人间的试金石”:人们都说,天下有情之人万万千千,是否真的有情,成双来圆缘桥上走一趟就知道了。只有能在下桥时数着脚步走出相同的数字相加为双的情侣,才能得到“缘分红绳”相连,有情人终成眷属,否则无论两人当时多么恩爱,今后注定缘断…………
他听了这些传说,心里无动于衷。他才不相信这些。桥就是桥,五十二个阶梯就是五十二个阶梯,它改变不了人的命运。所以无论数出什么数字,该终成眷属的还是会终成眷属,该注定缘断的注定缘断。不该在一起的就算相加为双,下桥的时候也还是孤独一人。只是,虽然他完全不相信,但还是有很多愿意相信玄学求个吉利的情侣在桥头跃跃欲试,或者是不相信结果地一遍又一遍来回桥上数步,只为求一个符合自己心意的答案。
上桥之前,她无言而笑,向他伸出手。他没有拒绝。心想既然这就是她最后想来的地方,那就圆了她的心愿,好聚好散吧。
…………这大概是他第一次,没有半分逃避地实实在在地握住了她的手。
和他因常年练武而磨满茧子的手相比,她的手小巧玲珑,肌肤细嫩,应该鲜少执拿重物、干过粗活。但是她的手心的温度却非常热,在相牵的那一刻叫他小小地惊讶了一下。他从小到大身上的温度都比常人要低一些,手比一般人的凉,也很少与他人肢体接触感触别人的温度。但他觉得,此时被他握在手心的物体温度刚刚好,就像阳光被他切实抓在手心中一般。他情不自禁地将那温热的手掌抓得更紧一分,将那纤纤细指全部包裹在自己掌心。
而她在把自己的手放进他的手里后就立刻拉着他往桥上走去,看起来,竟不像是要带他一步一祷,上桥数双,满足自个儿少女心思的样子。行至一半,立于桥上最高点,她抚着桥栏笑着眺望远方霞彩了片刻,随后对着他抬起笑脸说:
“打卡成功了,谢谢你。”
“……什么意思?”他下意识皱眉,在人来人往的桥上也是下意识地将她护在里侧,将她与一些嘻哈打闹而差点撞到他们这边的玩家分隔开。
“就是‘到此一游’。在景点打卡是我们那边的人独特的对旅行的留念方式,证明自己曾经来过。”
看着他的表情,她秒懂他真正想问的是什么,随后解释:“我想让你陪我来这儿,就是因为一个人来有点异类。毕竟上桥的基本都是成双成对的嘛。而且在这个地方看夕阳挺好的。呐你看——天上的那个云真是大哎,你看着那东西会不会觉得害怕?”
他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向天空——天边的红轮将坠未坠,金色的霞光铺展了整个天际,附近的房屋炊烟袅袅,正在准备晚饭,淡淡的烟熏味混合着河水和青草交缠的清新气息窜入鼻腹中,他看着天上那朵大得好像一条鲸鱼的云,感觉浑身都慵懒起来,遂而舒展了下手脚,以无声回应她的问题。
“那么,看来你真的不是巨物恐惧症呢。”她若有所思,在桥栏上单手支颐,“巨物恐惧症就是对巨大的物品或物体产生莫名的恐惧。有这种病症的人盯着巨物看久了,就会出现幻觉,从而在它们身上看到人脸、眼球,或者其他的怪诞之物,然后心跳加出冷汗,产生窒息感,但又无法让自己将视线从这些东西上移开。和你当时在聚英会上犯的病症明明挺像啊。”
他再次皱眉:“我早就说过不是。”毕竟海赖帮的船就挺大的,他要是对巨物恐惧,早就在海赖帮混不下去了。
“嗯。排除了这个,那剩下的我就心里有数了。”她托着腮,歪头对他一笑:“我想,在我离开前帮你解决这恐惧之症。这样以后你的生活应该会过得更开朗舒心些。”
“……不需要。”他立马拒绝。他笃定地认为,这不过是她想继续赖在他身边的借口。而他,已经决定今天就和她彻底告别。他才不愿和那传闻中的仙人一样,明知两人不可能还要给对方留下希望,说是为对方考虑,其实不还是假惺惺的自我感动,自私地占留享用他人的感情。如果他是那被人执恋追逐的一方,那他一定会在要离开的时候头也不回地走掉,最后一面也不见,一点念想也不给对方留。他的做法一贯是快刀斩乱麻,斩草要除根。
对方一向是秒懂他想法的,这次必然也是。她叹了口气,像是要惩罚他的无情一样紧扣了一下手指,故意捏疼了一下他。不过也就那一下而已。而且他皮糙肉厚也根本不会觉得这种程度算是疼。他反而觉得自己的手心是被用一根羽毛轻轻地挠了,微酥微痒。
随后,她出神地凝视着天边。远处的山脉被落日的余晖笼罩,呈现出一种略带惆怅的紫色,和晚霞之彩一同落入她黑色的眼眸,金光点点之外留下一抹郁郁的苍蓝。她向天边的夕色伸出另一只手,但似乎不是为了抓住光,而是凭空抚摸那灿烂而又柔和的夕阳。就这样用指尖轻触着光华,她感慨地说:
“先动情者为输家。但若两个人注定有情缘,后动情者反而输了——因为,凡人皆世尘,和光亦齐风,能并肩同行、陪伴彼此的时间本来就是有限的,若是把有限的时间用在试探、怀疑、自欺之上,反而会蹉跎了本可以在一起享受美好的岁月,甚至失却了那原本专注于自身、眼中独自己一个的挚恋。”
在柔光的照射,她的手指像阳光下的新雪,白皙剔透,边缘散着一种温暖通亮的橙红光色:“毕竟人都是会变的,亦是善变的嘛。能像那传说故事里的女子一样痴等不变,也有条件等到最后的人会有多少?大部分人还是都会在等待的过程中移情转意,或为生活所迫而改变目标。所以传说故事就是传说故事,听听就好。真实的世界千变万化,痴等与不等,痛舍与回头,自有万般结局,人还是要按照当下的心意进行选择。”
……他才不管她在旁敲侧击地暗示他什么,反正他心里已经认定他们之间只有一种结局,那就是相忘于江湖。
而“听”到他这么结论后,她反而转过头来,意味不明地笑了。收回在光尘中翻转的纤手之后,她再次重重握了下他指尖,随后便往后一撤,主动抽出和他相牵的那只手,接着又后退几步,在人来人往的“川流”中对他摆手:“那么,就此别过。我去勾搭别的帅哥啦,咱们有机会再见。”
呵,他还真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果然是对的。这些玩家狂徒,果然如传闻所言,无论男女,都善拨雨撩云,爱惹草拈花,人人朝三而暮四,骗人先骗感情。这个骗不到,那就下一个。他这一路上果然是被她当作一时的玩物,被她有目的地用救身计苦肉计卖惨计空城计美人计连番招呼了。眼见他实在硬得啃不动,她这才放弃。放弃了还要气气他,当着他的面就说要找下家!真是蚝爹油!一想到自己被这种恶心的人给惦记了那么久,戏耍了那么久,他就犯恶心,一度厌恶到连刚刚摸过对方小手的自己的手都想砍了扔了。但自己的长相在街头就已经挺显眼,他还是忍了忍,没有拔刀砍人或者砍自己。啐!
他用“滚,别让老子再看见你”的目光不屑又冷漠地目送她笑嘻嘻地下了桥,本想立刻调头走人,可多留的一个心眼叫他先摸了下自己的行囊,然后果见自己的贵重之物有被偷走了——正是那把鎏银短刀,一件对他来说既重要又不重要,代表着过去的一种执念的物品,想必是在他沉迷钓鱼而她还在客栈休息时而被她偷偷摸走的。这下,他抱着一种“老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竟搁这阴沟翻了船”的浓浓愤怒感,彻底忍不了了。
他立马朝那人消失方向追去,并做好了追到天涯海角也不放过对方的准备。只不过,他万万没想到,那个偷了他东西还惦记过他的芳心的玩家小贼,压根就没有利用自己玩家的身份巧妙利用传送阵跟他玩躲猫猫,甚至都没有跑。她就光明正大地站在桥下柳树边,一看到他出现在桥头,就兴高采烈地和他挥手,特意暴露自己位置给他看。虽然中间隔着喧闹的人潮,稍微隔得有点远,但他以鹰隼从百米高空就盯死猎物般的锐利眼力还是能看清她的嘴型在张合什么——明显是“这么快就再见面了,真有缘啊”。他磨起牙,动起腿,把手放在刀鞘上,完全做好了下桥砍人砍完就遛,事了拂衣去深藏恶与心的准备。
只是——在直勾勾地瞪着人下桥的途中,他现那个明知马上会被他千刀万剐但还站在原地捂嘴傻乐的女骗子,竟然不是一个人在等他——
——另一个在以微笑笑望着他,等候他赶去的人,身着紫绸宽袍,腰佩羊脂白玉,面容白皙疏眉目,双目有神美须髯,一身华贵但又带着些商人惯有的铜钱气,是个和他年纪差不多大的男人,也是他彼时见过一面就留下了深刻印象的人。如果他没记错,这人名叫“闵长乐”。
即使尚还相隔甚遥,但在见他有把眼神放在自己身上之后,闵长乐率先拱手和他打招呼。长束冠,鬓整洁的闵长乐连嘴上留的两撇胡子也修剪得很整齐,比起他上次与他见面,更光鲜亮丽了不少。应该是有在其背后贵主的支持下于日城混得风生水起,家累千金。他一开始实在不明白这两个人为什么会站在一起,但在多看了他们那对奇妙的组合几眼后,他突然想通了——那个女人就是闵长乐派来的,或者说,是那位和他有过一段恩怨的王室之女指使的。她把他骗回日城,口口声声说是骗情,其实是为了捉他入网,将他这个通缉榜上占名的海寇打入大牢。所以她才这么长时间都没对他的财物感兴趣,直到最后才摸走了一件足以诱他上钩的…………
……只是这样一想,她除了压根就是为了把他逮捕而潜伏在他身边的可能外,也有可能是被他拒绝后恼羞成怒,所以选择报官的。这样才能解释在他当赖小儿降智摸鱼的那么长时间里,官兵为何迟迟没有行动。但若是为了报官,她为什么要找上并不是官员的闵长乐?还是说…………?
他原以为那女骗子所能读的心,是只针对他当下想法的心,随他想到什么而从他脑中获取什么。而他在这次重返日城之前,几乎早已把闵长乐和当年的事抛之脑后,根本不曾想起过……如果,她的能力是连他自己都快遗忘的往事都可悉知,可以像翻书一样随手调阅他的生平……那该有,多可怕?
念及到此,他不寒而栗,看着那女骗子的眼神更加厌恶。他是真的再也不想见到那个明明对他知根知底图谋在心还装出一副弱小女子纯真模样的人了。
不管是哪种假设,他都决定离那两个人远一点。于是,无视那边对他的招手呼唤,他转身就跑,反向下桥,并施展功法屏息凝神,像一棵青草随风吹入山林般快穿梭于人群并自然而然地匿入其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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